前几年因为疫情和个人的一些原因,过年都选择不回老家。今年疫情放开了,就寻思着回趟老家看一看。此趟回乡,深有所感,就顺便写篇散记记录一下。这篇散记 “试图” 想用更高的视角,结合时代的大背景和个人的一些情感来从侧面描绘老家 L 市,但最终发现还是失败了,文字略显矫揉造作,但多少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尝试吧。

老家 L 市位于广东省,是国内一座非常典型的 “十八线” 小县城。整个城市没有太多产业,长期饱受产业空心化。城里的年轻人也大多跑往珠三角地区做生意或者打工,但赚来的钱一部分还是会回流到这座小县城,每年春节堵得水泄不通的各种外地车便可见一斑。有时候不禁想,L 市的一部分 GDP 还得靠这些人的经济消费来拉动。尽管如此,L 市的 GDP 仍旧常年省内倒数。这种 “外向型” 经济很难产生内生的经济动力,因此马太效应明显,居民的收入分化相当严重。这座城市的中上阶层大多数是体制内的公务员及国企员工群体或者行商有道的老板们。

既然是小县城,那就基本具备中国小县城的大多数特点,并且地处宗族文化保存较好的地区,所以 L 市 “人情味” 也就更浓一些。人情味的维系以家族作为核心,并以族内较有威望的人(通常是精力仍充沛的老人或者社会地位较高的青年)作为事实上的领袖。家族内价值观趋同,有很好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也演变出了基于辈分的等级体系,是一股很强大的社会力量。族内成员就算有矛盾或者冲突,也总能在领袖的调解下化除。这种文化也伴随着较强的生育观念,传宗接代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崇尚多子多财,因此,家族通常会渐渐演变成一个大家族,不少之前的自然村也大多是一村一姓。其实,这就是非常典型的乡土中国,或者说,这可能是中国社会原本的面貌。在大家族内长大的小孩子,大多非常习惯与人打交道,擅长待人接物,八面玲珑。

L 市的发展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是高度一致的。90 年代初,改革春风沐浴神州大地,L 市也诞生了不少企业,有自己的电风扇厂,开始修各种酒店,早年在南洋和香港的同乡商人也纷纷回乡投资。一时间,L 市日新月异。我正好就在这个年代出生。虽无亲历这个过程,但也常听父辈提及。此时的他们正是 20~30 岁的年轻人,他们看到的 L 市是激烈变化的。但好景不长。由于经济和政治的种种复杂原因,L 市的经济改革在 90 年代中后期就戛然而止,随后便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 “一成不变”。事实上,中国的改革仍在激烈地进行着,只不过这时候主体并不是这类小乡镇,而是类似于北上广深等这种重点大城市。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些混不进体制内的年轻人只能选择去这些大城市(一般是珠三角地区)打拼,做点小生意。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选择反而比留在家乡的大部分人更好地享受了改革初期的红利,往后十余年的进程也无不印证这一点,不少人生意有成当了小老板,更有甚者富甲一方。此后的 L 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 “没落”,当年的一些烂尾楼时至今日依旧烂尾,无人接盘。市容市貌虽偶有变化,但内在再也催生不出足够活跃的经济动力,各届领导班子上台后为提振经济折腾出不少奇怪而又糊涂的政策,但最终也于事无补,反而搞出了不少 “闻名” 中外的大事件。这个年代出生的我,从小就觉得这个城市和电视里提到的大都市差距好大,犹如云泥之别,好多东西这边既买不到也看不到,是一个相当没劲的地方。现在想想,尽管这座小城市发展很慢,但中国的信息化却无孔不入地向我们渗透。年轻人可以上网了解更多资讯,可以打网游,我也在家门口对面的建设银行办了人生第一张支付宝卡开始在淘宝上买东西。此时的 L 市尽管处于经济改革的边缘,但信息确是一直流动着,一同进入全民互联网的时代。

这次回到家乡,我惊奇地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L 市十几年前规划的新城区(当地其实并无 “新旧城区” 这种说法,新老城区距离较近且面积也不算大。但以 L 市的经济规模及其上下文讨论的方便,此处使用 “新旧城区” 以示区分)终于在近几年建成了。政府规划的新城区,必须要有足够好的配套才能让原本的居民搬迁过去,但配套的建设无一不需要政府财政或者中央及省级的转移支付。本地的财政自然指望不上,中央财政拨款又得先排得上号,因此这新区规划一直断断续续,进程缓慢。我小时候就常去新城区玩,因为那边人少地方宽敞,不像老城区街道破旧且道路狭窄。时至今日,中国在几个大城市群的改革开放其实已经到了另外一个阶段,为进一步带动内循环消费,必须要进一步发展乡镇县城的经济,而这又必须先从基建开始。L 市近几年之所以相对有钱投入基建,本质上还是有了相对更灵活的融资方式(比如发债)。L 市先是把新城区的道路修好,改善总体交通质量;吸引一些房地产开发商批地盖新楼;迁移一部分政府办工楼到新城区;鼓励和刺激第三产业迁往新城区。随着新城区各种配套建设的落实,本市的 80 和 90 后有置业需求的年轻人,也大多会选择在更为现代化的新城区购房,这样新城区就渐渐有了足够的人气。我们家在这几年也搬到了新城区,随着家族内老人的离世,旧城区的老房子现在也没人住了,卖的话估计也没人想要(有更多新房可供选择)。我能想到的老城区的这片房子,未来的命运可能就是拆迁。但拆迁同样需要钱,以 L 市的财政收入与土地容量,目前还远不至于要拆老城区,新城区还有很大容量可供开发。

L 市近 10 年内也开通了高铁,城际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大城市高企的房价和高昂的生活成本迫使不少外地打工的年轻人渐渐回流 L 市。他们中的有些人要么干脆托关系找份体制内的工作定居 L 市,要么就在 L 市买个新房子把老婆孩子安置于此,老人照看也方便,自己则在大城市打拼赚钱,毕竟现在交通方便,回家一趟也不算啥太麻烦的事情。无论做何选择,家庭背景是一个及其关键的因素。回到本文之前提及的一点,L 市空心化的经济导致居民收入分化,改革的红利很大一部分向体制内群体倾斜。由于我的家族正好处于这个群体,所以更能感同身受,能更好地观察到这一现象。虽然体制内的工作赚不了大钱,但极度的确定性带给了家族在 L 市稳定发展的坚实基础。公务员工资也可以随国力提升而逐步增加,这一过程也享受到了国家进步带来的福利。体制内完善的退休金制度也让家里的老人们在退休后在当地仍有不错的退休工资。印象中,我们家唯一一次大变故是老人生病。但这次生病并没有让家庭陷入太大经济困境,因为大部分医药费都可以报销,只是过程不太方便而已。在 L 市,只要身处体制内,各种 “关系” 运用得当,总能解决大部分实际问题。在我们家族中,体制内父辈位置不错的家庭其子女教育和发展都大幅优于 L 市其他家庭,也有能力支持他们在更大更好的城市定居。就算父辈体制内位置一般,倘若其子女愿意投身体制内谋求稳定发展,总可以借助家族的力量找到工作,相当于在 L 市有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业起点。

当然,好好读书,通过好成绩和相对公平的高考制度离开小城市,前往更发达的城市发展也是大多数年轻人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深层次还是受到家庭条件的制约。经济条件较好家庭能提供给子女相对更好的基础教育和更稳定的受教育环境,因此能更大概率获得更好的成绩。其次,父辈的眼界也能给子女辈的后续选择提供一定的参考意见。尽管有不少人凭自己的能力考出了 L 市,但后续的各种其他抉择可能还是会受限于原生家庭所能提供的基础条件。放眼全国,这种现象也非 L 市独有,而是一个普遍且共性的现象。不过,家族中的大部分人却对这种现象视而不见,总觉得孩子们今日的成果是他们聪明努力或者天资愚笨造就的,这种观念一度让我极为不适。

此次回乡,走过儿时嬉戏打闹的地方,有不少路竟然都已认不出来。上文提过,L 市常年一成不变,其实原因还是基础建设的落后。一旦加大基建投入力度,整个城市还是能马上看得到变化。尽管不是大城市那样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但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已然是巨大的进步。这样的进步我相信是可以进一步促进第三产业的发展,从而让改革的红利惠及 L 市的更多人。家族中的同辈,除去一些在其他城市定居的,也有不少人因各种原因选择继续在 L 市生活,在父辈们的帮衬下,其实他们整体生活质量并不差,属于 L 市的中等收入阶层。他们也渐渐成为家族中新的主力。但是,L 市宗族式的家族本质上也一去不复返,经济的发展,观念的差异,子女辈的不同选择,导致这种大家族虽有其表,但内在早已支离破碎。一些传统可能仍会惯性地被保留下来,但估计持续时间不会太长。总的来说,L 市随着新城区的建设进一步加深了县城的城市化进程,而城市化天然地就在撕裂农业时代下的乡土中国。

自打我 5 岁记事以来,我在 L 市只完整连续生活过 10 年,接受了小学和初中教育,高中便独自一人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寄宿读书,因此我对于 L 市所有的记忆和理解就只有这短短的 10 年。受限于孩童时代不完备的认知和个人不擅社交的性格,我对 L 市的认识其实极其浅薄,以至于不少风土人情和传统小吃都不甚了解。儿时的同学基本也都断了联系。除了原生的大家族,我与 L 市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断裂了。这次回乡见了些家族中的同辈,常年在外的生活经历也让我们彼此再也没有孩童时代的熟悉,三言两语便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只剩下了些客套的寒暄。在家族中,我也有点像个 “异类”,一直游离于家族外,与家族若即若离,但更多的是排斥,大事小事也情愿自己一个人努力解决,哪怕是花了更大的代价,只单纯不喜欢 “欠人情”。我估计这应该是童年的一些不愉快经历让我憎厌这种乡土情感。在这座小县城里,我感觉我只能算是一个 “异乡人”,一个孩提时代不认同 L 市,长大之后情感上逐渐脱离的 “异乡人”。儿时的诸多记忆被各种变迁裹挟着成为了个体永久的回忆,早已没了太多情感上的羁绊。尽管从小就并不喜欢 L 市,更向往缤纷多彩的大城市,但 L 市说到底还是我内心深处的起点。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这个起点造就了我性格的底色。在外生活久了,家乡话也说得不太利索,有很多概念用家乡话总不知道要怎么流利表达。我操着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成了是我现在的 “母语”。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我感觉多少是因我身份认同的错位感导致的,而这种错位感是时代的洪流和个人经历共同造就的。L 市很简单,简单到你稍加分析就能知道来龙去脉。但 L 市也很复杂,复杂到每一个分析背后都能触碰到时代的脉搏。从世界和中国的维度来看 L 市,它既独特又普通。这次回到家乡,思考了不少以往没有细究的问题,正是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才让我稍微看清楚一些东西的本质。很庆幸,中国仍然在进一步发展,尽管阻力重重,问题很多,但是城市化依旧进行,一些传统文化也在这一个过程中被重新撕裂进而重构,这一进程其实商机无限。

以上,是为回乡散记,从一个游子到异乡人的转变。